假設你跟我一樣善於走街串巷,那麼你也一定跟我一樣疑惑,疑惑各大洗浴中心的樓下,為甚麼經常會停著一輛或者幾輛凱迪拉克。
並且,這些車,停泊的時間多半不長。可能引擎蓋還未冷卻,就要從洗腳城竄出幾個老男人,湧進車裡,然後發動機一嚮,車就沒了。而尾氣就飄在半空,長久不肯散去,像是在跟洗浴中心說,別傷心,我們明天再見。
如果你是凱迪拉克車主,那麼你甚至會覺得,自己被洗腳城的人給盯上了。有時,你把車停在路邊去買煙,回來一看,車窗上就要卡著十多張小卡片。天天都這樣搞,搞得盛情難卻,你能怎麼辦,最終,還是只能去洗個腳。
所以,現在就有很多人說,開凱迪拉克的男人,都喜歡洗腳。但我對這個說法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因為它太武斷,太偏激,太不講邏輯,不符合統計學的一般規律。
我就此詢問了一個賣二手車的朋友(他曾幫我解答過普拉多車主為何愛聽藍蓮花)。
他說,這問題的關鍵不是凱迪拉克。
我說,當然了,是車主。
他說,不對,再想想。
我說,也許是權力。
他說,還是不對。
我說,明白了,是年齡。
他說,是歲月。
「歲月不饒人,」他解釋道,「去洗腳的,基本都是三十歲往上走的男人。」
這個階段的男人,很容易困惑。而當他困惑時,就會在駕駛座裡,一口氣抽完一整根天子,然後吐出一團苦澀焦灼的煙霧,直到濃厚的焦油爬滿擋風玻璃,叫人看不清前方。你要是問他,接下來的日子有甚麼打算,他想了半天,支支吾吾,最後只能嘆口氣,說,不知道,算了,我們晚上先去洗個腳吧。
我問朋友,那凱迪拉克呢?
他說,凱迪拉克是很多人的夢想,只是部分人直到中年才湊夠錢買它,所以,這事兒與凱迪拉克無關。
他前兩年賣了一輛凱迪拉克,就賣給一個在綿陽那邊搞勞務派遣的老板。
現在,那車整天停在魔指天堂的樓下,發動時,前大燈就會照亮長虹大道盡頭的環衞休息室,那裡的掃帚堆在一起,就像是一片叢林。在他因為資金流動去借水錢,因為發不出工資而被手下潑油漆,躺在路邊的流浪漢,就能聽見洗腳城傳來遙遠的嘆氣聲。
我大概懂這種男人。到了滿三十歲的淩晨,你突然就會覺得,過去都是假的,未來尚不確定,現在也只是未來的預演,只有洗腳是真實的。你不愛洗腳,但是你只能在洗腳時才能獲得安慰。
當你開餐廳卻收到消防整改通知書,當你辦玻璃廠卻被通知下個季度減排,你就會想要去洗個腳,去消個費,去給停車場的保安散一根紅方印,然後用會所的黑色打火機替他點煙,最後叮囑他們還年輕,要好好幹。
我有個之前做在線教育的老板朋友,現在在一家富僑連鎖當前臺。他有次跟我說,在這一行,看見了凱迪拉克,就是看見了大生意。我問他,這是不是有點以貌取人的味道。他說,不是,這很準。我就問他為甚麼。
「因為我以前也開過凱迪拉克,」他回答,「所以他們身上的困苦與痛楚,我都一清二楚。」
我想,他們的確是困苦與痛楚的。在我經常去的那家洗腳城門口,有次我跟一個車主聊天。我說,最近經常看見你。他說,最近很累,很疲乏,明天還要去跟合夥人註銷搞了三年的旅行社。我說,祝你好運。他說,謝謝,明天見。然後他掏出藥瓶,磕了一片硝酸甘油,就進去洗腳了。
此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前兩天,還是在那家洗腳城,我看見一輛大車停在樓下,司機坐在駕駛室吃泡面,開著窗。我湊過去說,不進去玩玩嗎,他說,不進去,就看看,兩個月沒生意了,看看就夠了。我點了一根煙,遞給他。一陣風吹過來,煙灰掉在他的方向盤上,我說,這風真大,大得像一陣更大的風。他說,是啊。
賣車那朋友說的沒錯,這事兒確實與凱迪拉克無關。
來源:beebee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