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
歷時兩年拍攝的《春江水暖》不僅顧曉剛的導演長片首作,還是其「千裡江東圖」三部曲的第一部作品。這部作品的美學風格令人想起楊德昌的電影。2019年,在《春江水暖》於戛納電影節的「影評人周」進行世界首映期間,《電影評論》雜志的記者艾瑞克·海因斯採訪了顧曉剛。
問:《春江水暖》的拍攝地和你的關系是甚麼?
顧曉剛:電影裡拍的就是我的故鄉——杭州富陽。
問:你一直想在家鄉拍一部電影嗎?還是最近才浮現的創意?
顧曉剛:我一直想為我的父母寫一個故事。他們一直在富陽當地開餐館,但因為政府對當地進行了重建,餐館被拆除了。在北京學了一兩年電影後,我回到家鄉開始為《春江水暖》做一些田野調研,我發現富陽真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開始,富陽只是一個很小的地方,本來不屬於杭州市,後來它成了杭州下屬的一個區,還修了高鐵,只要5個小時就可以到北京。現在富陽正在修地鐵,以迎接2022年杭州亞運會。一切都變化得如此之快。我在劇本裡多寫了幾場戲,以呈現富陽正在發生的事情,並且還加入了一些新的人物,包括四季的更迭。
《春江水暖》(2019)
問:既然你有志於呈現富陽當地發生的變化,那麼為何選擇拍《春江水暖》這樣一部劇情片,而不是一部紀錄片?
顧曉剛:這部電影最初的靈感來自於一幅名為《清明上河圖》的中國古代山水畫。《清明上河圖》無疑擁有高超的繪畫技藝,它同時也具有很高的記錄價值——它得以讓現在的人們了解北宋時期市民的服飾以及市井生活。這類中國古典繪畫給了我很多啓示,這也許也能解釋為何我選擇拍一部劇情片,而不是紀錄片。
我想用繪畫的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來展現當下富陽正在經歷的事。因此《春江水暖》這部電影本身只是展示這種變化的一種媒介。我想嘗試一些新的東西,使用一種新的電影語言。這就是我拍劇情片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它在電影語言上有更多的想法,因此並無太多可參考的先例。
問:這種從繪畫到電影的轉變似乎卓有成效,或者至少對觀眾來說是新鮮的——對於呈現這個故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或者就像你說的,一種新的電影語言。無論多麼努力貼近繪畫感,它終究還是一部電影,但大膽的嘗試會產生一些新的東西。你剛剛說的,呈現市井生活的古典繪畫的確具有很高的記錄價值,但同時也很有敘事性——它的講述方式是線性的,畫卷鋪開,故事躍然紙上。
顧曉剛:對於中國傳統山水卷軸畫來說,它的呈現方式並不像如今我們在博物館裡我看見的那樣——完全展開。它是一個卷軸,你需要從右往左,慢慢地打開,這種敘述方式有點像電影,它讓你慢慢地進入畫中的故事,而不是開門見山地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在普通的照片或者繪畫中,我們一下子就能看到它描繪的空間,但在山水畫裡,你能感受到時間、空間的永恆感。
因此在電影中,只需要一個鏡頭就可以給觀眾呈現出繪畫感。而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讓整部電影看起來像一幅卷軸畫。電影裡畢竟還有種種視聽手段,它們會破壞這種繪畫感嗎?我們在《春江水暖》中找到了一種新的拍攝方式——呈現空靈的風景。
當你打開一幅卷軸畫時,你首先看到的也是風景,而當你駐足細看時,會發現風景中更多有趣的人物以及畫面中的種種細節。這就是我們試圖讓整部電影看起來像是一幅畫卷的方法,我們為此創造了一個詞:「卷軸蒙太奇」。
問:「卷軸蒙太奇」?
顧曉剛:是的,蒙太奇。當你觀看一幅山水畫時,你會看到背景裡的樹木,以及其他的要素,這些要素同時存在。你還記得電影裡那棵岸邊的大樹嗎?
問:當然。
顧曉剛:它串聯起了不同人物的故事。他們都和這棵樹有關系,而這些關聯在同一時間發生。我們想用攝影機以及鏡頭來創造和山水畫一樣的效果。但《春江水暖》畢竟還是一部電影,它是我表達自己想法的一個媒介。我想將情節作為我審美表達的容器,為觀眾呈現這樣一個故事。
問:關於你剛剛提到的「卷軸蒙太奇」這個詞,它是否影嚮到了影片的剪輯?還是說你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都在致力於展現這種蒙太奇?你一開始就想好了它的呈現方式嗎?
顧曉剛:「卷軸蒙太奇」的想法是在拍攝過程中逐漸清晰的。一開始,我邊拍邊剪。由於故事橫跨四季,所以我們在拍攝過程中時不時停下來,考量一下已經拍的素材是否合格。單個鏡頭和場景更易於捕捉到繪畫感,而讓整部電影在時間和空間上建立起永恆感的美學嘗試,則是我們在剪輯和後期階段慢慢完成的。整部電影的制作無疑是艱巨的,因為這部我拍的第一部長片。在拍攝過程中,我一直在學新的東西。
問: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你在拍攝過程中逐漸摸索出了本片的語言和方法。你剛剛提到了「容器」這個詞,指的是電影的劇情和敘事,但我覺得你在某種程度上也創造出了一個足夠大的「容器」,將其他電影難以呈現的事物,比如四季更迭,以及富陽當地生活的變遷展現在了《春江水暖》中。
顧曉剛:時間在這部電影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從籌備到拍攝完成,我總共用了三年時間來制作《春江水暖》,時間本身就成為了角色。我在幕後觀察著時間的更替帶來的變化。就拿片中那個游泳的長鏡頭來說,我一共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得到理想的效果。
每年夏天,我們都回到相同的地方來拍這場戲,拍了大概四五條。搞得我有點像祭祀儀式的司儀——每次拍攝時的霧都不一樣,因此也有不同的效果。我更喜歡最後這個有兩條狗的版本,那真是偶然記錄下來的。這是我和電影之神、大自然的有趣互動。電影中的一切並不是由我決定的。
問:你從一開始就想好了拍這部電影的時間跨度嗎?還是說拍了一年後,你覺得應該用更多的時間,又一個四季輪回來拍這個故事?你剛剛解釋了選擇將《春江水暖》作為一部劇情片的緣由,我不想顯得嘮叨,但這樣的拍攝周期更符合紀錄片的特點——花兩到三年在同一個地方拍攝。你是如何在如此長的時間跨度裡保持演員在表演上的連貫性的?
顧曉剛:我一開始沒有想到會拍這麼長時間。一開始我們沒有多少資金,所以用獨立電影的方式記錄下了富陽當地日新月異的變化。你可以看到,電影中的一些場景是由索尼A7S拍攝的——非常簡單,沒有一點高科技。演員裡也沒有明星。對於投資人來說,投這樣一部電影是風險很高的一個選擇,更不用說這還是一部呈現四季變遷的影片,它和其他片子都不太一樣。
我貸了一點錢,又從朋友那裡借了一些,得以拍了一些戲。我去了很多有創投單元的電影節,把拍好的素材給投資人看,在電影節上遇到了工廠大門影業,他們最終在資金和創作上給予了我們支持。
至於說到演員,大部分演員都是我的親戚,所以即便拍完了一部分以後,我們還是會經常見面——中國社會又是一個如此講究人情的社會。劇組成員裡沒有誰有特別豐富的拍攝經驗,我們同甘共苦,共同進步,分享著彼此的快樂。大家相處起來都很愉快。
問:你的親戚們扮演的都是自己在生活中的樣子嗎?還是說這部電影裡仍然有虛構的角色?
顧曉剛:大多數演的都是自己。即便對於一些虛構的角色來說,他們也都集合了生活中接觸到的不同的人身上的特點。即便我有了更多的預算,我還是選擇讓我的親戚來演這部電影,因為他們身上有著珍貴的真誠感。我從肯·洛奇的電影裡學到了這一點——盡管他的電影都很講技巧。但多麼高的技巧都不會影嚮他真誠的表達以及人物的動作。
問:既然你提到了肯·洛奇,那麼我很好奇還有誰影嚮到了你的創作?
顧曉剛:我受侯孝賢的影嚮很深,當然還有小津的《東京物語》。我很喜歡希臘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以及泰國導演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的作品。
問:能夠看到《春江水暖》這樣一部具有新意的作品,真的很激動,你拍出了一部高質量的電影。你介意告訴我你的年齡嗎?
顧曉剛:30歲。
問:祝福你,我迫不及待看到你之後的作品了。
顧曉剛:《春江水暖》只是我三部曲計劃中的第一「卷」,所以還有兩部作品等著你!第二卷和第三卷會講一個新的故事,我想從河流的角度來講這個故事。但觀眾會在其中看到《春江水暖》中熟悉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