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因為其職業的特殊性,有與各類上流人士打交道的機會,而其特有的低調和沉默,讓這個行業自然帶著神祕感。也因此,《鍋匠裁縫士兵間諜》裡一個高層內鬼被用「裁縫」指代。西語劇集《時間的針腳》裡小地方的女裁縫也因為自己的手藝,卷入了諜戰與政治的大江大河。
《套裝》,從片名便知,這是一個與裁縫有關的故事。今天要說的就是這部新近上映的室內懸疑劇《套裝》。
《套裝》(2022)
《套裝》是《糢仿游戲》的編劇格拉漢姆·摩爾初執導筒的作品。馬克·裡朗斯擔綱主演。封閉的舞臺化空間,給了老戲骨彰顯演技的絕佳機會,而裡朗斯從不讓人失望。
不少人還記得裡朗斯在《間諜之橋》裡力壓湯姆·漢克斯的精湛演技。去年,老爺子在《不要抬頭》裡,一本正經把庫克和馬斯克兩人調侃個遍,今年則在《套裝》中飾演優雅的老剪裁師,回歸了正宗的英倫風範。
整部影片的場景封閉在裁縫鋪之中。愛爾蘭幫派和黑人幫派輪番登場,古典的懸疑氣氛,圍繞著不疾不徐的剪裁師推進。裁縫鋪的前、中、後三個房間,是封閉場域裡三重遞進的空間,不同的色調布景,將各路人馬的祕密、恐懼和計謀分門別類地收納。
一開場,《套裝》便用裡朗斯的畫外音,提醒觀眾裁縫在細膩和文雅之外的特質:謙恭有禮,慎言意見,卻又處處果斷,在不易察覺的地方用剪刀與針線利落地裁決。「不必告訴顧客上衣不合身不是因為袖子,只需要替他剪掉肩膀。」
不少人提到本片裝屍體的箱子致敬了《奪魂索》,但與希區柯克不同,箱子不是懸疑的節點。整個懸疑的搭建,其實就是制作套裝的步驟。
《奪魂索》(1948)
老剪裁師謀劃了一個局,促使兩個幫派兵戎相見。不過影片重點著墨的不是老剪裁師運籌帷幄的謀劃和妙到巔毫的算計,而在於老剪裁師作為所有場景中弱勢的一方,不斷地在意外發生時觀測與調整,順應著闖入裁縫鋪的不同人物的特點,悉心裁量,誘使事情發生,裁剪資訊,展示形狀不同的布塊,而透露全貌。
就像制作套裝時的量體裁衣,根據顧客的特點見招拆招,為眼前並不平衡的身體,裁出不平衡的布塊,以便未來將一切平衡地包裹在布塊之中。
在影片中三個重要的節點,老剪裁師有過三次自述,講述了自己三種不同的前史,他每一次都沒有撒謊,但每次恰到好處的停止,卻給聽眾留下完全不同的故事。
正如主角說,他不是修剪袖口褲腳的裁縫,而是謀劃制衣的剪裁師。除了謀劃和裁量,還有拼接與編織。在瞬息萬變的局勢中,老剪裁師像一根纖細的縫衣針,毫發無傷地在危險的邊緣穿梭,在他人不知不覺間,組合布塊,縫合缺口,在巧合出現時就勢引導,通過拼接和針腳的變化,讓事物呈現全然不同的面貌,進而在時機恰當時,果斷收尾,裝飾袖口與領口,向觀眾展示事件的全貌,完成最終的作品。
剪刀與針線上下穿梭,整部電影就是在制作一件套裝。這也是導演的野心所在,影片的布局極為工整,以制衣對應影片的敘事結構,可稱巧妙。
《套裝》的口碑,更多地建立在它所營造的裁縫鋪的光影質感,以及老剪裁師行事的冷靜與優雅之上。
片中老剪裁師用滿是皺紋的手剪裁衣料,厚重的剪刀沿滑石筆畫下的曲線靈活穿行,衣料優雅地分開,不疾不徐地滑落。在暖光色調下感受布料的重力和質地,確實是難得的視覺體驗。老戲骨馬克·裡朗斯拿捏到位的肢體語言和節奏把握,也為影片的獨特韻味增色不少。
但最終呈現的這件《套裝》,離熨帖合身,還有不小的距離。問題就出在填充其結構的細節上。《套裝》在繁複針腳包裹下的細節,經不起仔細的打量。
影片的懸疑部分盡管反轉再反轉,卻並沒有能使故事成立的基礎邏輯。影片把背景設定在1956年,也許是因為50年代正是芝加哥人口大量流入,街區小幫派摩擦頻繁,黑人勢力抬頭的時候,但片中的重要道具——磁帶要到1963年才發明出來,不能不說是個重大紕漏。
影片中兩個幫派是在小街區爭奪地盤的混混,一派是愛爾蘭移民,實力不強,一心想投靠已在芝加哥紮根三十餘年的outfit,一派是南方遷來的黑人,做賭場生意,利潤遭到侵蝕。導演讓兩個幫派輕易被裁縫玩弄於股掌之上,與其說是因為裁縫技藝高超,應變得當,不如說是編劇人為壓低了幫派成員的智商,各種處事方式讓人摸不著頭腦,經不起推敲。
編劇出身的導演,知道如何測量戲劇張力,縫合謊言與真相,熨燙情節拐點,最後對人物結局適時收邊。不得不說,各個情節點的設定稱得上合宜。導演有匠人的手藝,但過分拿腔拿調的工整布局卻靠著一連串意外事件支撐,過重的設計感,讓故事和人物缺少靈性與活力。
影片結束後,伴隨燈光亮起的是高潮後的空虛和劇情中巧合背後漏洞的顯現,卻體會不到綿延到銀幕之外的餘味。
作為導演,格拉漢姆·摩爾初出茅廬,說到有限空間的戲,波蘭斯基和呂美特數部名作珠玉在前,同是室內劇,波蘭斯基長於表現受限空間對人物情緒的擠壓以至扭曲,呂美特則是戲劇緊繃張力下臺詞節奏的把捉。無論對空間的理解還是讓人物與空間產生互動的技巧,《套裝》都難望那些經典作品的項背。
《套裝》欠缺的,正是那些作品綿延留存的無盡回味。呂美特的《死亡計中計》,劇中人機關算盡地用劇本去改變命運,未料命運的劇本卻更荒誕,讓人有麥克白落幕前「人生如癡人說夢」的喟嘆。而《足跡》,用兩個時代兩敗俱傷的暴力交接,滲透對茫茫前途的隱憂。更不用說《水中刀》,把性別與權力的角力和其間人性的變化表現得入木三分,每次回想,都讓人後脊發涼。
《水中刀》(1962)
再談人物。影片開頭就暗示著老剪裁師有著非同一般的過去,結尾,老剪裁師露出花臂文身,用剪刀一擊致命,頗有《暴力史》維果·莫滕森以暴制暴的風範。但簡單化的處理,爽則爽矣,卻讓人物的立體性打了折扣。
電影史中,像《套裝》裡的老剪裁師一樣,曾經告別過去,開啓一段新生活的人,也有不少。然而重新開啓一段生活,並不容易。
因此,這類電影人物最直擊人心的,無不是主人公總也甩不脫的過去的陰影和逡巡不去的無力感。柯南伯格《暴力史》的無奈,是暴力只能被暴力制止。《漩渦之外》羅伯特·米徹姆的憂鬱,是真情只能通過謊言來挽回。《兆治酒館》裡的高倉健,永遠無法證明自己安身的現狀不是對過去的背叛。
《套裝》沒有表現這層顧慮,老剪裁師的這段經歷,更多地是編劇為劇情反轉設下的一個包袱,而非塑造人物的底色。影片結尾他再次離去,留給我們的,更像大鬧飛雲浦之後放一把火瀟灑離去的那個行者的背影。
總體來說,《套裝》是一出合格的爽劇。在一眾販賣金黃色懷舊情緒的快消電影中間,《套裝》用料剪裁,頗有匠心,用材用量,算得上質量尚可的作品。
不過離影史留名,還遠得很。
來源: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