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李白的李碧華,出生、成長於香港,擁有多種身份,記者、作家和編劇,創作了眾多膾炙人口的小說。
李碧華對志怪有著特殊的情結,她筆下多是令人詫異的詭譎故事。這些故事,伴隨著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到來,拍成了電影,與觀眾相見。
看李碧華甚早。
她的走紅,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的繁榮息息相關。從五六十年代開始經濟騰飛的香港,迅速形成了市民階層。新富起來的市民,喜歡情色、暴力、情愛、鬼怪等刺激人眼球與心理的娛樂。
為了滿足市場需求,香港電影人們創意無限,使出渾身解數,一舉讓彈丸之地香港成為東方的好萊塢。那個時期的香港電影異彩紛呈,對題材的包容性十分強大,武俠、黑幫、情愛、鬼怪、色情等各種類型的電影,如春潮一般湧現。
大陸經過「文革」等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之後,精神食糧極其匱乏。改革開放之後,香港電影、電視劇、歌曲的湧現,對於饑渴已久的大陸人民來說,無疑是久旱逢甘霖。成龍、張國榮、劉德華、周星馳、林青霞、張曼玉、林正英……這些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巨星們,成為盜版攤上最受歡迎的對象。
與銀屏巨星相比,李碧華並不為大眾所熟知。她不是明星,而是一名小說家和編劇。她的志怪和通俗小說,與當時的香港市場分不開,相擁而生。香港市民們喜歡她的故事,因為奇情、詭譎、刺激,甚至帶有強烈的情色元素。
因此她的作品,流於市井,十分好看。她的奇情紮根在香港市民社會的土壤裡,愛恨交織,充滿豐富的戲劇性。但李碧華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她從不滿足堆砌刺激人眼球的情元素,而是帶著深沉的思考,去探索人性與愛欲。
她的小說有時候會讓人想起那遙遠的元朝,牡丹亭外的那些夾雜著情事、夢和愛欲的迷離夢,兵荒馬亂在馬嵬驛裡的愛情生死悔恨。一顰一笑、回眸、每個出場和回合都能構成一個場景上演。隨著香港電影奔向高潮,自然而然地,她的作品大量地搬入熒幕。
與李碧華的初相識,來自那部徐克的武俠電影《青蛇》。白蛇傳說,早就為人所熟知。但是,李碧華偏偏就能在這個老掉牙的故事裡,挖掘出新意來。她是怎麼做到的?答案是她把筆觸伸向了白蛇身邊的青蛇和法海。
看她寫春雨中池塘邊的人蛇纏綿,你情我欲,寫她們的嫉妒、愛欲、生育。很難分清她到底在寫的是人的言情,還是妖的鬼怪奇幻。但令人沉浸在這分不清的界限裡,人鬼同途,生死輪回,生出了濃烈又美妙的煙色。面目糢糊的身份,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欲,那一小波秋水一樣點到即止的神色,挑撥得人心發癢。
《白蛇傳》裡,青蛇是白蛇的妹妹——其實是跟班,身份屬於奴婢一類,角色與《西廂記》中的崔鶯鶯身邊的小紅娘相似。在古典敘述裡,紅娘的情感和際遇,向來是被忽視的。在《青蛇》裡,小青仿若一個天真燦爛的少女,她學習為人之道,探索身體內的愛欲。
小青學習人欲、是心有不甘,想成為人,體驗白蛇的人欲之樂。但誰說青蛇對白蛇的五百年情不是情呢?她就像一條色彩迤邐、身材曼妙的軟蛇自由自在地在不同邊緣滑動來去。
法海是「壞人」,這是白蛇傳說給人們留下的刻板印象。對於棒打鴛鴦的「惡人」,觀眾總是沒有好的評價的。但在《青蛇》裡,法海亦是一名可憐之人。他在情欲與戒律之中,兜兜轉轉,辛苦掙紮。
李碧華癡迷於情欲與戒律的沖突,在她編劇的《誘僧》中,這個主題再次出現在觀眾的視野裡。這是一個純粹的戒律與欲望糾結的故事,陳沖獻出了她在銀屏裡最大尺度的表演。
李碧華的小說算不上一流,但卻在銀屏出散發出令人沉迷的魔力。原因大概是她的作品,快食卻絲毫不落俗套。寫言情不甜膩偏向於世情,寫人鬼才情高絕,玩弄和顛覆經典十分奇巧自如。她筆下自帶著有趣和奇幻感。
李歐梵說:「二流作品能拍一流電影,經典小說難拍」。也許這句話,有所偏頗,但李碧華的作品,卻為此話作了最佳註腳。根據李碧華小說改編的《霸王別姬》,已經成為難以企及的經典。程蝶衣的悲劇,儼然是被大時代車輪碾壓而過死的屍體,留下悲愴的眼淚。
但在原著裡,李碧華的著力點,並不是時代的悲劇,而是程蝶衣與段小樓的「奇情」之上。這是香港市場所決定的「理性追求」,因為耽於享樂的香港市民們,根本就無心去品味沉重的、悲愴的時代悲劇。他們只要匪夷所思的「奇情」,並為之流下廉價的眼淚。
前世今生,愛戀輪回,是李碧華鐘情的主題。她曾經把西門慶、潘金蓮、武家兄弟的故事搬到了現代。《在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這部電影裡,王祖賢飾演潘金蓮(單玉蓮),西門慶由專業戶單立文主演。
前世今生——潘金蓮、西門慶和武家兄弟,並為走出情欲與道德的輪回。單玉蓮在文革時期被人批鬥情節,並沒有程蝶衣被批鬥那樣絞得人心如刀割,只是提供了奇情異觀。
《胭脂扣》是李碧華另外一個前世今生的故事。也許,這個故事是與她本人的關系,最為密切。前幾年,在雜志上的懸疑欄目上看到她寫過的一篇叫初戀的文章,寫的是一個站在綠色郵筒旁邊的少女,日日站在一個別墅門口那裡等信。她說,她寫信給他,卻沒等來他,最後才發現自己只身以赴黃泉,是一只漂泊的鬼。
《胭脂扣》裡的如花,不正是站在郵筒旁邊的少女麼?兩個故事竟然如此相似——這些相似的身影,如同鬼魅一樣穿梭在她如同密林的作品裡。
與她具有複雜的人世糾葛,牽扯著前世今生、漫長複雜人性世界的長篇作品相比。我更偏愛她那些行文輕快,扣人心弦、離奇又細膩的短篇。她寫這類的時候,往往作品裡不出現鬼怪,卻勝有妖魔神出鬼沒。
就像隱藏在一篇風長的秋日荒草裡,一只明亮如燈的延伸,隱藏在當中直勾勾地望向你。李碧華用食物的食色味,來為其添油加醋的。這讓她的志怪,變得離奇細膩、驚豔到了極致。
電影《三更之餃子》就是改編於她的短篇小說《餃子》。故事著實嚇人,充滿了李碧華獨特的風格。如月媚閣私房菜餃子館,六十歲卻如三十歲皮膚嫩滑的妖婦媚姨,年輕時候幫人做滑胎手術,拿到香港身份證之後,多年以胎兒為原料做鮮美餃子湯,招待達官貴人。
為了報複丈夫出軌,吃嬰兒餃子上癮想要永葆青春美貌的過氣女星艾菁菁,最後把第三者女孩懷胎五月的男嬰滑去做成餃子。這種妖媚的靈怪氣,也只有在李碧華的作品裡出現。
看李碧華這類奇情,過癮又心悸。過癮的來自她寫奇幻和故事,就像在煮一道地道的家鄉粵菜。細熬慢燉,不疾不徐。
味道會牽引著人靠近它呷完它,甚至還有「餘音繞梁」。而心悸的是她的冷僻刁鑽,桀驁不羈。她寫情愛的現實和世事百態,總會讓人心涼。但是好看極了,她的食與色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簡直像天作之合,一次驚天動地的野合。
在她那些把食物和愛情寫在一起的小說裡,她說:愛你就要一口一口的吃掉你。 流星解毒片、鴉片圓子湯、潮州巷的鹵水、嬰兒餃子。她的奇情在食物裡淋灕盡致。
《潮州巷》裡那鄰裡鄰外知名的鹵水,直到女兒出嫁的時候,裝了一小桶遞到女兒的手裡,這才揭露了母親憋在心底十七年隱藏的祕密,那一年父親去向。母親眼神隱沒,她說:「你的父親在裡面。」
女兒說:「我這才知道母親有多麼愛父親。」
李碧華都市小說裡的那種奇情,游走在言情小說和鬼怪小說之間,短篇小說綿延地走著怪誕路線。她以香港濃濃的地方氣息為底,以世情為天,以情愛為底,故事雖短小精悍,卻讓人膽戰心驚。
2013年暑期,香港接連上映了兩部李碧華鬼魅電影,分別為《迷離夜》和《奇幻夜》。兩部電影共有6個故事,每部三個。《贓物》、《放手》、《驚蟄》屬於《迷離夜》,《枕妖》、《迷藏》、《黑傘》屬於《奇幻夜》。《贓物》反映了底層人民的絕望,《枕妖》是探討著現代都市男女情感問題。
在《枕妖》裡,鄒靜怡與男友阮浩康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男友忽而消失無影。她萬方尋找,不得蹤跡,導致她夜夜失眠。鄒靜怡在雜貨鋪裡買來一只藥枕。此後,她安眠入睡,失蹤的男友入夢來,與她纏綿。
兩部以李碧華短篇小說為藍本的電影,只能說是中規中矩,遠不如她以食材為題材的小說。「美食」小說中的李碧華,才是最讓人恐怖的。她所有的鋪墊,會讓你以為在寫一餐細膩刀藝精湛的美食,可這些美食裡卻偏偏都藏著人和癡情冷豔的愛。
故事雖詭異,卻從中領會到她的狡黠和惡作劇。只言片語,志怪發冷,妖豔鬼魅,辛辣驚人。她寫人豔冶鬼魅如妖,寫妖卻有人的執念和欲。
在《吃眼睛的女人》一文裡,李碧華寫了一個「殘酷」的母親——打下自己不到連個月孩子和著鮮奶吞食的由紀子。「你很軟,很滑,一點腥味也沒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裡。媽媽不能把你生下來。但你回到我處。最——安——全——了。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記得你是我和他一塊懸浮的血肉。」
李碧華的情愛,透著夜半三更的冷氣。她的筆下的世態,殘酷虛偽又有著往事溫存。現實和夢幻的交織在一起,變得十分豐滿和浪漫。這樣女性視角的志怪和奇情變得美妙、可人——懾人奪魄的溫柔力,攥住人心。
李碧華有妖刀一樣的文字,舔以女人的細膩溫柔,削骨鑿肉,讓人不寒而栗。讀李碧華的故事,就像是品嘗口味詭譎的美食,駭得人心驚膽戰。裡面的許多人物,會讓人想起港片老影星的面孔。
那,甚麼時候才能看到李碧華的「美食」故事重現在屏幕呢?沒有人能回答。
作者:慧雯 本文發表於蔡駿公眾號(ID:caijunxys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