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荊斬棘的哥哥》有多火,單看它彷彿住在熱搜榜上的架勢,就能略知一二。
在各式熱搜詞條中,你可以看到「絕活是繡花」的趙文卓在唱「街道辦大哥式rap」,也能看到「拆台大師」張晉認了另一名藝人當「兒子」。
他們可以是歌手趙文卓、舞者張晉,唯獨被大眾忽略了「武打演員」這個身份。
不夠「娛樂」的武術,在這個時代成為了大眾視野的盲區。8月底上映的院線紀錄片《龍虎武師》的市場表現無言地反映了這一點:上映十餘天後,票房僅僅在100萬元左右。
龍虎武師,這個名字原本是指梨園行中負責武戲的武師。戲劇式微、電影崛起,轉行的武師們把這個名稱帶進了電影行業。
在香港是「武師」,在內地叫「武行」,但必須得強調一點,並非所有拍動作戲的人都被承認是「龍虎武師」,只有那些拍過驚險場面的、渾身傷痕纍纍的人,才有資格擔得起這個稱呼。
科技發展,功夫式微。當我們積極擁抱虛擬世界,何謂之「真」? / 《龍虎武師》
英雄遲暮,除了變成一曲輓歌的《龍虎武師》,我們該去哪找到新一代的功夫巨星?
或許我們需要捫心自問,這個時代還需要功夫巨星嗎?
「卡!救人!」
《龍虎武師》的電影海報上是一個傷痕纍纍的背影,上面的每一道傷疤,都對應著一部經典港產動作片。
1983年,元武拍《奇謀妙計五福星》摔斷脖子;
1984年,錢嘉樂拍《快餐車》尾椎受傷;
1985年,林正英拍《殭屍先生》腦震蕩;
1986年,成龍拍《龍兄虎弟》頭骨斷裂……
「喋血油尖旺,對抗好萊塢!」
「你第一次發現,原來片場里不是喊『卡!收工』,而是喊『卡!救人』。」錢嘉樂說。
電影《東方不敗》中有句台詞叫「你有科學,我有神功」。放在港產動作片中,龍虎武師們的「神功」不過是他們的「低科技」血肉之軀,這是他們打敗「高科技」好萊塢特效技術的制勝法寶。
曾經也是武師的曾志偉提到,當時好萊塢的人千里迢迢來到香港探班取經,都被他們嚇到了:「這樣你們也敢做?這個動作誰做誰死啊!」
能做到行內人人尊敬的龍虎武師,誰都有幾次闖進鬼門關的經歷。
1985年錢嘉樂拍攝《龍的心》,有一個動作設計是他要從三樓撞破一塊落地玻璃,跳落在一樓的帳篷上,再彈出去撞上迎面開來的汽車,最後從車頂跌落地面,整個過程要一氣呵成。
結果因為起始動作過大,錢嘉樂直接跨過了作為緩衝的帳篷,直直撞在了車上,當場送醫。在醫院拍X光時,醫生問他「你怎麼受傷的?」,錢嘉樂回答因為他從三樓跳了下來。「你是在扮超人嗎?」「不,我是在拍戲。」
這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不過是武行工作的家常便飯。
《省港旗兵》里,洪家班的「敢死隊成員」元武被要求從商場四五層高的樓上,中槍負傷、摔到下面的溜冰場。沒有保護墊,沒有緩衝物,他得以背部落地的姿勢直接摔落到冷硬的冰面上,結果元武當場摔昏過去。
讓徐克站穩腳跟的《黃飛鴻》,主演李連杰開拍第一天就摔斷了腿。為了趕進度,徐克找來熊欣欣、谷軒昭做武替。每天16小時,就這樣不停歇地拍了31天。
讓八大龍虎武師都聞風喪膽的一場戲,是《龍的心》在沙田帝豪酒店7樓拍攝的跳樓戲份。導演洪金寶要求8名武師同時從7樓跳下,還加上了真實的現場爆破。
前期準備工作除了標配的多部救護車,還準備了3000個紙皮箱、100多個海綿墊,從開拍前一天的晚上12點鋪紙皮箱到早上6點。即使這樣,爆破師還是嚇到連控制炸藥的按鈕都不敢按,只能喊導演——「不如你來吧」!
用龍虎武師的標準判斷「危險」非常簡單,那就是「做完了有事就叫危險,沒出事就不危險」。
成龍和好萊塢名導史蒂文 · 斯皮爾伯格有一個經典段子。他倆第一次會面時,成龍問斯皮爾伯格《侏羅紀公園》這些大片,特效為什麼可以做到那麼真實。對方回答他,這很簡單,就是不停按button、button、button(按鈕)。
然後斯皮爾伯格反問成龍,你的動作片那麼多危險動作,要麼從樓頂跳下來,要麼從峽谷跳下來,你又是怎麼做到的?成龍回答:「哦我的更簡單,就是rolling、action、jump、cut、 hospital(開機、開拍、跳、停、醫院)!」
《警察故事》這場動作戲,據說全場除了成龍,其他人全哭了,嚇哭的。
盡皆過火,儘是癲狂
香港動作電影的國際知名度之高,甚至有專業術語Hong Kong Action來做它的特指名詞。
美國影評人大衛·波德威爾曾經在《香港電影的秘密》中形容港片是「盡皆過火,儘是癲狂」。香港動作電影的黃金時代,是用拳拳到肉的赤忱換回來的。
而在香港動作片的本土,他們自有一套評判標準。在當時來說,那就是電影院的午夜場。
真正的勇士,敢於在午夜場看自己的電影。 / 《整蠱專家》
午夜場在香港電影界是一個「硬指標」,如果一部電影在午夜場上映,沒什麼人看而且反應不佳,那這部電影絕對好極有限,可以釘在票房毒藥的恥辱柱上。
當時的香港電影院場地能夠容納800多名甚至上千名觀眾,人均影迷的香港人對電影的反應都非常直接,好片捧上天,看到爛片會在電影院破口大罵。那時候每個香港電影人在作品出街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看一場午夜場電影,感受觀眾最直接的反饋。
放在這些龍虎武師身上也不例外,每逢有新的動作片上映,他們都會去集體看午夜場,看完就直接找個大排檔或茶餐廳開會討論。
一邊痛罵對方這都做得出來,然後自己也在不斷穿越極限。 / 《龍虎武師》
討論的重點只有一個——絕對不可以讓對方的動作難度超越我們。如果競爭對手可以從八樓摔下水池,那麼我們就能從九樓跳進火海。做不到?不存在的,既然他們可以,那我們就必然可以。
用甄子丹的話來說,這是一種「自虐的虛榮感」。為了表現自己是功夫界最牛,武師們會做「很多傻事,很拼搏很玩命,甚至玩命到有點不講道理」。
比起生命危險,有更耀眼的名利和榮譽擺在武師面前,幾乎沒有人可以逃離這種聲色犬馬的荒誕生活。
「先死而後生」 / 《龍虎武師》
港產動作片的黃金時代,武師的收入和他們面臨的危險成正比。做替身一次能收現金150港元,當時劉家班的姜大衛寧願做武替也不願意去演武俠劇男主,因為在邵氏演戲一個月的收入才500港元。
由內地來港做龍虎武師的熊欣欣,在1987年一個月的收入是8000港元,當時內地居民的平均年收入不過是1000多元,這近乎當時內地居民十年的工資。
電影《A計劃》讓香港的成龍變成好萊塢的「Jackie Chan」,裡頭有一個經典場景:成龍從15米高的鐘樓跳下,穿過幾層雨篷,砸在地面上。
這場戲拍了7天,成龍猶豫了6天不敢跳。最後一天他找到了師兄洪金寶現場監督,最後靠著洪金寶脾氣不耐煩,一頓臭罵后才從樓頂一躍而下。
這段跳樓戲一共拍了3次,前兩次成龍覺得摔得不好看,直到最後一次才令他滿意,代價就是摔斷了脊椎。如果再回問他當時是什麼感想,大概台詞就是最好的回答。
電影里被人攙扶起來時,成龍說了一句:「我終於證明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真有地心引力啊。」
今朝有酒今朝醉
不許英雄見白頭
香港導演庄文強曾經用自己的方式闡釋「港片」—— 香港這地方的功利主義,導致人們無比努力地在一部電影里塞下儘可能多的賣點,製造最多的效果,無論是什麼效果,就像在一條商業街上能買到世界所有名牌那樣方便。
不在意老套,也不怕割裂,他們不期望觀眾多麼了解人物,只怕觀眾看不見效果。
這種只追求純粹快感的短時享受,也是大部分龍虎武師的現實寫照。
隨著李小龍的逝世而破碎的好萊塢夢,也讓當時的香港動作電影一蹶不振了將近5年時間。 / 《龍虎武師》
《龍虎武師》導演魏子君作為一名資深港產片影評人,最感慨的是,接受採訪的龍虎武師看到他們年輕時拍攝的鏡頭時都會很興奮,懷念他們的青春時光。可是當魏子君提到要拍攝記錄他們現在的生活時,大部分人婉拒了。
「龍虎武師吃的是青春飯,他們年輕時為電影拚命,如今年紀大了,一身傷病。而且很多人由於成長環境,學歷低,年輕時掙錢之後也不會理財,所以現在晚年生活有的很落魄,真正成功轉型的並沒有多少,更不要說成為洪金寶、成龍這樣的巨星。」
不願把自己傷痛的一面讓別人看到,龍虎武師們信奉著一句話:不許英雄見白頭。把最美好的回憶定格在電影膠片里,似乎已經成了龍虎武師和港產動作片的現況。
「他們(龍虎武師)以前做的事情,往後也不會有人能做得到。」徐克這番話,比起傳承不如說是懷念,記住他們為香港動作片做出的努力與貢獻,就已經讓人「滿足」。
「你有沒有為一件事拼過命」這句slogan,也可以套用在龍虎武師身上。 / 《龍虎武師》
2015年,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工會開辦青年訓練班。當年的龍虎武師,成了現在的「特技教練」。
飛車特技人、跳傘特技人、墜樓特技人……當年一個龍虎武師就能做到的事,被拆散成了「術業有專精」的不同特技領域。
青年訓練班的學徒之一鍾富城,也沒了當年龍虎武師們的風光收入。要靠著自己的地產工作,再加上在電視城偶爾接拍一些動作戲,才能勉強維持生計,甚至連女朋友都不敢談,因為「負擔不起」。
等這些年輕人從訓練班畢業,或許再也沒有人叫他們「龍虎武師」,而是特技人。 / 《龍虎武師》
一次他在TVB等拍戲,一名老人和他閑聊起來,說拍動作戲總是能看到他,稱讚他很不容易。
難得碰上這種猶如遇到避世高人「掃地僧」電影情節的機會,鍾富城沒忍住向老人傾訴了他的困擾:在當下,要怎樣才能當好一名龍虎武師?對方回答:「不要當兼職做,也不要當全職做。」
所以是要怎麼做?——有得做就做。
總有些人在山頂,總有些人在山腳。曾經「快樂過生活」的龍虎武師,到了「拚命去生存」的時分。經得起高山低谷,這亦是值得我們學習留下的龍虎精神。
參考資料
[1] 《龍虎武師》:香港動作片最後的武林 | 澎湃新聞
[2] 《龍虎武師》:沒有他們,就沒有香港功夫電影的黃金時代 | 三聯生活周刊
[3] 香港功夫片真沒人看了 | 中國新聞周刊
[4] 全世界最強的動作戲,只有他們拍得出來 | 虹膜
来源 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