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蕾本該成為中國的凱特·溫斯萊特

郝蕾

郝蕾太絕了。

這是我最近用1.5倍速刷完《八角亭迷霧》之後的唯一感想。

這部劇的宣傳一直把郝蕾放在女主的位置,但實際上郝蕾的戲份很少,上線也很晚。

但每次郝蕾一上場,整部劇的質感就病人回光返照時的心電圖,突然冒個尖,然後又落回去。

《八角亭迷霧》並非完全一無是處,至少在演員選角和表演上質量尚佳,尤其是幾位中年女演員的表演,很惹眼。

但正是跟吳越、溫崢嶸這樣的中年女演員飆戲,郝蕾才更顯出特別來。

在劇裡,吳越和溫崢嶸扮演的人物都困在江南小鎮的家裡,熟悉而複雜的人情弄得她們焦頭爛額。

而郝蕾扮演的玄珠則是從那裡逃出去的小女兒,多年後又以闖入者的姿態回到家中。

這個玄珠是關鍵性人物,隨著她的回歸,玄家多年的癥結逐漸水落石出。

妹妹玄珍美麗活潑,玄珠從小在家備受忽略,一直活在妹妹的陰影下。妹妹死後,玄珠遠走他鄉,自我放逐。

這樣的角色只有讓郝蕾來演才覺得般配。

比如郝蕾在劇裡向男友攤牌自己出軌的戲。

男朋友百般關懷,給她上藥,她只說了句:「你擋住我了。」

隨後男友想打破沉默,玄珠卻輕描淡寫打斷他:「我被老板的老婆打的,我睡了他老公啊。」眼睛還直溜溜盯著電視。

等到男友負氣出走,她又回頭望了望男友的背影。

有人評價這場戲是敗筆,因為郝蕾的表現一點也不像中年人,反而更像處於青春期的孩子。但郝蕾反常規的處理恰恰幫人物道出了極度缺愛又渴望被愛的人設。

這些年,郝蕾演的角色越來越失敗,越來越粗俗,越來越不體面。

郝蕾的驕傲和中年發福的體態,使她變成了一個奇妙的混合體——

她不像一般的中年女演員那樣保持著年輕的體態,扮演著中年的靈魂。

她在以一個中年的身體,扮演著年輕的靈魂。

01

一個落魄又桀驁的中年女人,這種形象在國產影視劇中一直不多見。

《立春》和《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算是其中翹楚。

來看看這兩位女主角——蔣雯麗和斯琴高娃,都是絕佳的演員,她們的好不僅在於精湛的演技,更在於身體上每一處自然的痕跡。

《立春》中演的最好的是誰?

答曰:蔣雯麗腰上的兩道褶子。

在那間昏暗的小屋裡,這兩道褶子提醒著畫家光線所在之處;在這間屋子外,在那個壓抑封閉的縣城,這兩道褶子提醒著觀眾,那些落魄的、不堪的、不完美的,正是人性的褶皺所在。

這些人性的褶皺游離於成功學之外,它們挑戰著大家的主流審美,需要觀眾對「美」有更高層次的理解。

這也能夠解釋,為甚麼這樣的表演,這樣的女演員始終無法被更廣泛的人群所接納和喜愛。

去網上隨便搜一搜網友對郝蕾在《八角亭迷霧》中的表現就知道,作為一個對表演仍有企圖心,依舊定量產出的女演員來說,保持自然衰老,甚至全面靠近普通人狀態是多麼大膽和叛逆的決定。

從油膩的頭髮到俗氣的耳環,從有線頭的衣服再到非主流的松糕鞋,針對郝蕾外貌的評頭論足恐怕完全忽視了該角色的背景設定——一個靠自身勤奮,從底層女工一路爬至管理層的小鎮打工妹。

其中一條評論讓我笑了好久。

那是在「批鬥」郝蕾的雙眼皮:女明星也不差錢,就不能找個好點的醫美機構拉割眼皮?現在這腫眼泡上拉了根大肉條也太醜了。

但恰恰也就是這個「失敗」的雙眼皮,讓我瞬間相信了玄珠這個人物。

因為我在我親大姑,一位身體發福但依舊愛美的五十歲女性的臉上看到過同款雙眼皮。

換句話說,郝蕾的表演讓我想起了那些生活中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活生生的人。

她們年輕過,如今老了,容顏不再,但依舊愛美。盡管眼皮早已松弛,盡管普通診所的技術不太高明,但並不妨礙她們去拉雙眼皮,為中年以後的人生創造一點變化和樂趣。

再說一處細節。

在去年19分鐘的短劇《她和她的房間》裡,郝蕾扮演了一個文化學歷不高,長期遭受家暴,又在丈夫的葬禮笑出聲的婦女。

郝蕾半癱坐在沙發上,把腳高高翹起,短絲襪的松緊勒進肉裡,腳踝處多了點凹凸,讓這雙腿看起來更加浮腫。

而當她捂住嘴巴哭泣時,露出的紅色指甲油斑駁脫落。

這個人物和總是精致過了頭反而顯得俗氣的玄珠一樣,力不從心、失魂落魄的一面,永遠都落在細節處。

用身體代替嘴巴說話。

這不算好演員,甚麼才算?

02

我們的影視劇對底層中年女人的刻板印象大概就是堅強,隱忍,在艱難而枯燥的生活中練就了一身的韌勁。

當然,這類角色這些年做不了主角了。

中年女主角逐漸讓中產階級占了上風,深諳游戲規則,努力保持精致體面的生活,又因害怕失去體面而止不住地焦慮。

不得不說,無論是哪一種角色占了上風,郝蕾都沒能趕上趟。

或者說,人到中年的郝蕾對趕躺並不感興趣。

作為演員,郝蕾其實有明顯的局限,那就是她的自我過於強大,以至於她不是「劇拋型」的演員。大部分情況下,郝蕾較為優秀的表演都被打上了很深的烙印。

但成也「自我」,敗也「自我」。打個比方,在《她和她的房間裡》,郝蕾用舉重若輕的方法處理這個人物。

她很淡然地遭受家暴、忍受出軌等不堪的回憶,間或露出下意識的苦笑或不屑,眼神放空,仿佛陷入遙遠的回憶。

情緒爆發點,埋在唯一一絲甜蜜回憶中。

一句「我就笑一下怎麼了」,重複了三遍,情緒層層遞進,直至決堤,而後又很快恢複平靜。

短短十九分鐘,情緒轉折多而自然。這種趨於減法的表演方式,那種典型的郝蕾式的「喃喃自語」之所以成立,與整部短劇的故事背景脫不了幹系。

看到最後,我們知道一切噩夢都已成回憶,女主角早已重新開始新生活。

這種處理的方法,熟悉郝蕾的人一望便知。

但在《親愛的》裡,郝蕾同樣用類似的方式表現人遭受巨大創傷時懵然的狀態,就沒有那麼打動人。

因為這個電影拍的是郝蕾丟了孩子之後當下的反應,郝蕾用冷處理的方法詮釋人物,其感染力自然敵不過趙薇、黃渤情緒更加飽滿外化的表演。

無論如何,郝蕾對人物的理解始終從自我出發。大部分中年女演員在鏡頭前都會呈現出一種「我知道生活很苦,但依舊要負重前行」的沉重感(以章子怡一系列女性形象為代表),但郝蕾不是。

她的珍貴在於,年輕時那副滿不在乎的秉性始終未改變。她不害怕墮落,也早就與生活的創傷為伍,因此,再沉重的角色,她演出來總有一份輕盈感。

郝蕾的這副軀殼,背負了一個好演員應該有的大部分品質——敏感、自省、善於思考、共情,內心充滿表達欲。

但同時,在整個娛樂工業下,她還擁有大部分明星沒有特質,比如始終不願被規訓,對體面、精致、虛偽等用來裝點門臉的東西抱有天然的排斥。

這大概也能解釋,為甚麼當年在船上留下驚鴻一瞥的餘虹,人到中年,偏偏演起了看似粗俗且與文藝毫不沾邊的底層女性,還擁有如此迷人的魅力。

穿透階級、職業、性別,人性的本質是相通的。

在職業發展上「總演爛片」的郝蕾並沒有實現早年間人們對她的期待。雖然在坊間備受贊譽,也合作過不少知名導演,但她始終未能得到專家獎項更多的肯定。

現實生活中的「不成功」,反而加重了演員郝蕾身上的破碎感和故事感,讓她游離於主流「大女主」之外。

中年後她扮演的人物雖然文藝不再,卻依舊對現實生活抱有強烈的不滿足,不肯逆來順受,也不肯接受游戲規則。

她敢平靜地對男朋友說自己出軌的經歷,她敢在混蛋丈夫的葬禮哈哈大笑。

你會發現郝蕾熱愛「執迷不悟」的角色,熱衷於有困境的人,魅力正是源自這種反差——

一個在身體上如此屈服於衰老的人,在精神上卻如此桀驁不馴。

她的身體無限接近於普通中年人,但她骨子裡的叛逆,以及再俗氣的裝扮再臃腫的身材都遮掩不住的美貌都在告訴你,她永遠不會是個隨波逐流的普通中年人。

她永遠比普通人更勇敢一點,更冷漠一點,更孤獨一點。

但如果你貼近她,就能聽見她的心跳聲要比普通人更嚮,血液流淌的速度比普通人更熱烈。

但很可惜,我們的影視劇裡這樣不太普通的普通中年人,還是太少太少了。

03

看《八角亭迷霧》的時候,我頻頻想起今年夏天HBO出品的《東城夢魘》。

很顯然,《八角亭迷霧》想要拍成類似《東城夢魘》的小鎮群像戲 (可惜畫虎不成反類犬) 。

而最意外的發現,莫過於郝蕾在劇中的狀態,與《東城夢魘》裡的凱特·溫斯萊特十分相似。

從角色上看,郝蕾和凱特扮演的角色都背負著沉重的心結,不被周圍人理解和喜歡,隱忍而壓抑地生活著。

從演員個人來看,兩人都不註重形象管理,人到中年都任自己發福。

若是再深入了解,會發現二人的相似點遠不止這些。

兩位女演員剛出道時都曾擁有驚人的美貌,備受世人贊譽。

凱特從不吝嗇在電影中動用自己的身體,《泰坦尼克號》裡古典優美的身體甚至成了中國那一代少男少女的性啓蒙;

而郝蕾和她的餘虹又從另一個角度,用身體書寫了另一種啓蒙。

她們對自己的女明星身份不甚在意,肆意「蹂躪」自己美好的皮囊,卻又根本無法掩飾天生的美貌。

在《東城夢魘》裡,凱特扮演一個不修邊幅、身形魁梧的小鎮警探,然而只要略施粉黛,所有男人都要驚嘆於她的顏值。

《八角亭迷霧》中,小姪女對郝蕾這個從大城市回來的姑姑滿臉崇拜,言語中全是對姑姑容貌的豔羨,而郝蕾顯然十分擔得起這樣的羨慕。

最重要的是,她們都從少女時代開始演戲,一直對表演抱有敬畏和嚴肅的態度。她們甚至在選角上都表現出了類似的口味:

年輕時,她們演過浪漫的少女,卻展現出超出同齡人的早熟和沉著。

中年後,她們演過不少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對生活有獨特理解的底層女性,演她們的世俗,也演她們的孤獨。

她們的職業發展甚至也走出了相同的軌跡,從一開始眾星拱月的主流影視劇,逐漸走向更加自由也更加邊緣的小眾文藝作品。

有很長一段時間,凱特這朵舉世矚目的「英倫玫瑰」消失在大眾視野,她拒絕了許多大成本大制作的好萊塢電影,選擇參演許多低成本的歐洲電影,但每一次「回歸」,都能再次驚豔世人。

而郝蕾就沒有這麼好運。

她擁有人人稱道的天賦,卻始終在爛片裡打轉。

凱特能夠在九分神作裡享受當之無愧的主角身份,盡情揮灑她的技巧、情感,以及臉上的每一道皺紋。

而郝蕾只能在支離破碎的劇本裡盡力還原人物弧光。

盡管如此,郝蕾的表演還是令人眼前一亮。

《八角亭迷霧》的劇本如此失真且浮誇,郝蕾的戲份又被一再縮減,都沒有妨礙她演出玄珠因童年家庭缺失造成的情感淡漠,對早逝的妹妹愛恨交織的無奈,以及面對酷似妹妹的小姪女隱隱的憐愛。

郝蕾努力用碎片拼揍起來的玄珠,在一部拙劣的失敗作品中,像一顆真正的珍珠翻滾在海浪裡,偶然閃出一點光亮,隨後徹底消失。

只是,具有代表性的角色還未到來,郝蕾就開始面臨被迫定型、被迫同質化的危機。

縱觀郝蕾這幾年參演或正在籌劃的作品,大多跟家庭倫理掛鉤,講述母女、母子關系。從前演女兒,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開始不斷演母親。

中年女人的情欲、叛逆、不妥協,甚至於超脫主流之外的道德觀,凱特曾披著種種身份——裁縫、警察、科學家、納粹分子——去演繹她們。

而郝蕾想要演繹這些人性,卻似乎只有兩種通道——母親或者女兒。

看過郝蕾最精彩演出的觀眾也許會憤憤不平,她就這樣像蝴蝶標本般被定型了嗎?

就在幾天前,郝蕾度過了自己43歲的生日,她自導自演的作品也提上了日程。

看了下幾部待上映的作品簡介,依舊是探討親子關系的話題。

再結合她在《十三邀》裡透露出自己與父親的關系,也許進入這個階段,郝蕾無心再喂養觀眾或是進入演技教科書的野心,她想先安頓自己。

當一個演員決定在創作中解決自己的問題,她的生命與表演一定是融為一體的。

所以越是這樣,我們越可以相信郝蕾。

步入中年的郝蕾也許會遇到更多阻礙,也許永遠都成為不了凱特那種級別的演員,但她自有天地。

再說,在稀爛的環境中仍舊閃閃發光,這難道不像中年餘虹會做的事嗎?

來源: 第十放映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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