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玲,39歲,沒房沒車沒老公沒小孩,還丟了工作。
《俗女養成記》裡,一個普通女孩的故事開始了。在這部豆瓣評分9.2的電視劇中,謝盈萱飾演陳嘉玲,她頭髮蓬亂、睡眼惺忪地醒來,準備迎接更大的失敗。
而對謝盈萱,人們則渴望聽到一個女性成功的故事。35歲,作為默默無名的劇場女演員,她開始出現在電視上;40歲那年,憑藉自己首次擔任女主角的電影《誰先愛上他的》,她拿下影後;隔年,又因為大火的臺劇《俗女養成記》,她在更大範圍內被人所知,結結實實地變成了一個公眾人物。
但謝盈萱講述的卻是另外一種人生劇本,一些細碎的瞬間、閃念和掙紮。她在小城市的普通家庭長大,喜歡表演,但是因為很高、不漂亮、聲線特別,放棄了當主角的想法,成為走南闖北的劇場演員。
在35歲之前,她獨居,收入不定,每年把錢花光,逢年過節發不出一個像樣的紅包,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被媽媽問,要不要去當老師?生活的重心全部圍繞表演,出去認識新的朋友、社交、看網絡視頻,都是為了觀察人。
後來她主演電影《誰先愛上他的》,飾演傳統的家庭婦女劉三蓮,為了家庭奉獻一切,十幾歲的兒子叛逆,不受她的控制,而她終於發現了,去世的丈夫有個同性愛人。劉三蓮一出現,周邊的空氣都會變得急躁,一個幾乎是歇斯底裡又令人充滿理解和同情的女性。
得獎之後,謝盈萱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大變化,依然是拍戲,之後回家睡覺,很少出門。2022年剛剛到來的時候,我和謝盈萱在視頻裡見面,她穿黑毛衣,戴黑框眼鏡,親切又大大咧咧,不光被訪問,也好奇,好奇屏幕另一邊一個24歲女孩的生活,比如存款,她指著屏幕說,千萬別花,到了40歲你會感謝我的!
拿下影後之後,生活好像還是充滿了困惑。
43歲,沒房沒車沒老公沒小孩,她的煩惱是,怎麼能存夠錢買套房子?要不要買基金?要不要再買一份保險?以及,到底要不要生小孩呢?
以下是謝盈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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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陳嘉玲最打動我的是,她不是煞有其事的女主角的樣子。而且我這樣子去煞有其事演一個愛情劇我自己也說不過去啊。愛情劇有一個男帥女美的公式,是浪漫愛情的投射,有很多的受眾,但是這個戲的受眾不是這一路的,所以導演嚴藝文找我,我覺得非常合理,如果找一個天吶大美女,那才不合理呢。
最初收到邀約的時候,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劇場演員到剛得了獎,生活裡有很多的傾斜和不平衡,對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感到疲憊。但我讀著藝文的劇本,邊哭邊笑。我很累,但我很喜歡這個劇本。
陳嘉玲的俗給我很大的安全感,終於不再是一個完美的女主角了,我終於可以放鬆地去演一個很隨意的女生。很多人會說,你犧牲很大,你扮醜。我不懂扮醜跟犧牲很大在哪裡,因為我就是這個樣子啊。誰早上起來不是這個樣,誰在撕裂的時候不是這個樣。我不用煞有其事地去演一個端著的樣子,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啊。她讓我放鬆,玩得很開心。
俗女的意思就是普通女孩,陳嘉玲所有的生活經驗都是如此的普通,當然要找一個普通的女生來演了。如果她又是一個戴著眼鏡被說醜,眼鏡扒下來就驚為天人的一個大美女,那才說不過去呢。以前我和嚴藝文看到這種戲的時候,常常會覺得,那個女主角哪裡醜了?所以光是找我演這件事情就很寫實,就是她長得普通,她的生活普通,她在面對的所有事情都非常的普通和真實。
我和陳嘉玲身上最大的相似就是我們都很普通。她是一個南部小孩,我是一個中部小孩,我們都是非都會區小孩,在嚴謹或者一般的家庭教育下(長大),跑到臺北去。
第一季讓我最有共鳴的是,當沒車沒房沒結婚的陳嘉玲回到家問她媽媽,你會失望嗎?當你回去問父母,到底是失望還是驕傲,就算得到了答案,又能怎麼辦?當你從小,就背負著家人和社會的期許長大,包括要長成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但突然有一天你想改變卻無從著手,該怎麼辦?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回到你怎麼看待自己的處境,你對自己失望嗎?還是驕傲?你現在是欺騙自己,或是誠實面對自己呢?
我媽也很喜歡每隔幾年就問我:要不要去當老師?其實每次她這樣問,我都會有很大的情緒反應。那個情緒來自於我覺得她還沒有放心,但到底我要做到什麼樣的程度你才會放心?
陳嘉玲小時候的教育,很多東西對我來講蠻恐怖故事的。當然大家拍得好像很有趣,可是你知道,阿嬤捏釋迦比喻成女人的貞操那一場戲,以前的性教育就是這個樣子,一個看似罪惡的東西,對小孩子造成一個很大的不理解。她戲裡面的整個教育過程,看似是輕鬆好笑的,可是對我來說,劇本為什麼吸引我,是因為它背後有很深的東西,除掉那些好笑的部分,其實蠻恐怖的。
還有婆媳之間的問題,或者是鄰裡之間的問題,讓大姑姑後來一輩子沒有嫁。那個時候的教育是非常封閉式、守舊。這不是要我們去責怪上一代的人,只是一個反思是,我們有沒有辦法擺脫那個東西,不要讓下一代同樣帶著那些傷痕。這部戲真的有講出我們這個時代女生的困境。
但是我覺得陳嘉玲比我有趣多了。她喝醉酒去婚禮那場戲,還蠻瘋狂的。她能夠說,我不要這個工作了,就離開了。即便她後來非常焦慮、後悔,但她還是勇敢,她比起我來說,有一些地方雖然有勇無謀了一點,但我們有時候也希望自己會投射在有勇無謀裡面,這些東西是我羨慕她的。
(第二季,陳嘉玲在臺南繼續她的生活,並決定生下意外懷孕的孩子。)我想像中的陳嘉玲不是這樣(笑),我有跟藝文講過。可是因為受眾的關係,它後來被鎖定變成一個合家觀賞的戲,所以她不再是第一季我們的陳嘉玲,她變成一個屬於大家的陳嘉玲,我們得要給觀眾一個交代。她不能夠再這麼的任性。所以一些觀眾會覺得怎麼到最後這麼老套,在某一種社會既定的觀感之下完成她的人生。
因為整個故事它不是陳嘉玲的人生,還有媽媽的人生,外婆的人生,外公的人生,爸爸的人生,弟弟的人生,在這些人生故事交錯跟拼湊之下,這個戲想要帶給大家一個比較歡樂的東西,而不是講大道理,它闡述的不是你一定要怎麼樣,女性站起來,而是在那些瑣事裡面,你有沒有辦法理解你自己要什麼。
但我跟藝文其實都知道,那只是這個劇本,這個故事。最終我們還是希望每一個人能夠活出自己的陳嘉玲。你現在就是不想要生小孩,你現在就是不想要結婚,你有你的決定權。你不需要用陳嘉玲來給你答案。
我今年43歲了,現在我也還沒確定我要不要小孩,我的月經還沒停之前,我們都還有選擇的權利啊。我會好奇,因為我就是有子宮,我會有生理期,我很好奇身為一個生理性別是女生的人,要不要經過那個過程。但有沒有一定要孩子,我覺得我現在還沒有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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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為止,陳嘉玲大概就是我能夠演到的最浪漫的愛情喜劇的一個主要角色了。大學畢業之後我進入劇團演出,一直都是主攻配角。
我是一個在(臺灣)中南部出生的小孩,不是一個都會區,小的時候看到的細節是比較扁平的。所有人認定你長大之後,應該要當個老師、當個護士。到了高中,我第一次踏入了北藝大(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的大樓,此前我都不知道有戲劇系。排練室的混亂感讓我覺得有另外一個可能性,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就是有一個很強烈的念頭,覺得我也許適合的地方是這裡,就去考了。後來還重考了。
有想過放棄,也不是說放棄或者是堅持,我沒有那麼的了不起,青春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很晦暗跟困惑的,尤其重考的時候,不見天日的,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要進去教室裡面,離開教室的時候也是天黑的。但是你的生活其實,好像只有那條路可以走,覺得這一件事情,我應該要去做。後來我發現,自己喜歡的可能不只是表演,而是探尋人和探索自己。
大學的時候就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我一直覺得我沒有演好。差不多要畢業的時候,我有一天去問了一個老師,為什麼我去試鏡的角色,大家覺得應該要去試鏡的角色,我總是輪不上?
那個老師蠻直接地告訴我,我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聲線,我也長得特別的高,特別的瘦,說實在的,以一個主流的美感來說,我是特殊型。
他的那句話,如果你非要負面地想,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演到所謂的主要角色了。但是我轉了一個念頭,哦,好,那我懂了,我懂了我適合什麼樣的角色。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有各自的位置和定位,演員也是這樣。我那個時候20多歲,總會有一個高遠的目標,常常不是你自己想要的,而是別人給的。我很需要那個當頭棒。我開始思考,到底什麼是適合我的、我也喜歡的。
所以後來我就完全主攻配角,而且以喜劇為主,那個時候我希望我成為一個最好看的女醜。
畢業之後我就進入了劇團,臺灣的劇團的方式蠻有趣,沒有養演員。你演完一齣戲,可能就沒有下一出了。我也是跟著很多的劇團跑來跑去。我畢業後沒多久跟林奕華導演一起工作,到各個城市去巡迴等於是開了一個小孩子的眼界,有一半的時間像在旅遊,會看到很不一樣的人文生活方式,去小小地旅行一下,看看兵馬俑。
我們住過很糟的旅館,走進去會聞到發霉的味道,我們曾經睡過臥鋪,一路從北京到上海,到了之後立刻去彩排。你會在很冷的冬天,走在路上一直打滑。演出的時候,不到零下不能夠開暖氣,我們穿著細肩帶在舞臺上演出,不管你怎麼暖身你上臺都還是冷。可是這些事情都是很重要的,就是要在你年輕的時候經歷,對我來講是很開心的、簡單的。
我懷念的就是這樣子到處奔走,還有這些生活上的瑣事。也許聽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什麼所謂大的爆點,只是累積起來,我想起來都是這些小畫面:我們走在胡同裡面、上海的路上,春秋之時灑下來的陽光、樹葉的轉換,都是這些小回憶。
35歲我從劇場走進影視圈,也沒有計劃,只是剛好有一齣戲在問角色,對手是我的同學。我就覺得,哎,還蠻安心的。那算是影視作品裡面我第一個有名字的角色。我想去看看影像世界是怎麼演的,主要還是想學習。那次演了之後有入圍,慢慢有人開始找我,就是一部一部戲這樣接。
在劇場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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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女主角頒獎環節)喊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真的必須說,我腦袋一片空白,我是看了視頻之後才知道邱澤有來牽我的手,有來扶我走下去,還幫我理了裙子。整個過程我完全沒有印象,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上臺,不知道我到底講了哪些話,怎麼走下臺的,我接下來的畫面就是媒體連訪,其他畫面我全部不記得。
參加頒獎禮的時候,我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走上紅毯之前我還在想等一下要跟哪個明星合照。那時候我跟著《誰先愛上他的》去了香港電影節,還有韓國的釜山電影節,我人生第一次的商務艙就是跟著影展去的。哇塞,大開眼界。我還可以看到鞏俐本人,還有周迅,還有孫儷。光是這件事情,就覺得非常興奮了。
一開始我有問過導演譽庭姐為什麼選我。她說她覺得我做得到。我不知道她覺得我做得到什麼。因為比我適合的人太多了,我沒有生過小孩,何況一個這麼大的兒子,我很擔心我搞砸了。而且一個真的是默默無名的劇場演員,導演怎麼敢下這麼大的勇氣。一部電影如果票房不好或什麼,要賠的數目是很大的。但她居然找我了。
理解劉三蓮可能是因為我特別能夠感受得到別人的悲傷吧,也會理解那些很奇怪的悲傷,我會幫人家想像他的故事。我們身邊常常會看到一些媽媽跟小孩的關係是,她完全投射她人生的期待在這個小男生身上,已經超乎了一種母親跟兒子,她甚至投射的期待是她對她丈夫的期待。所以,跟兒子關係又有一點像朋友,又有點像小情人。我只能用很多的關係去代入理解。這是我在表演時候能夠盡力做到的。
我曾經看過一個視頻,就是一個媽媽在店裡跟人吵架,她身邊帶著一個女兒,吵到最後她扇了店員一巴掌。她是完全失控的。你會想要知道,當然不分男女,為什麼到最後會變成這個樣子,在那一瞬間人的開關為什麼會被打開,而引起線斷掉,人失控。所有人看到的只有那個結果,但我會想知道那個原因。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一個公車上看到一對夫妻在吵架,中間有一個小孩子。他們已經講到就是那個男生直接下車,可是在那個過程當中,那個小孩一直不斷地在講笑話。其實我早就應該要下車,但是我就是一直坐在那聽。
就是一段不快樂的關係。我會很好奇,一個原本充滿了夢想或者是生活得好好的人,到最後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劉三蓮這個角色吸引我的就是,為什麼一個人最終會變成那樣?
都跟養成有關嘛。劉三蓮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因為她覺得好的生活就是要嫁給一個教授,對方有頭有臉。但是她不理解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她其實閱讀到了哪裡不對勁,她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所以她最後變成了一個不快樂的人。《俗女養成記》也表現出一個女生,她不需要去假裝自己的面相,事實上它就是我們平常的樣子,以前好像很少會把女生平常的樣子演出來。
我覺得好像現在我們的話語權也開始有了不同的轉變。我們不用再演一個妝容完整的、漂亮的女性。我想也應該是這樣子的改變空間,讓我這樣的演員有了這些角色可以演。
謝盈萱在《誰先愛上他的》中飾演劉三蓮 親愛的工作室供圖 王志偉攝影
劉三蓮不是一個快樂的角色,可是問題是我拍得快樂。對手也很好,整個團隊的合作舒服,想好好地拍這個戲,把這個故事講好。但你沒有想到最後能夠有這樣的成績。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得獎。因為劇場沒有獎項的,你去當劇場演員,你就不會覺得你跟獎項是有聯結,你的人生裡面沒有這個想像的路徑。
獲獎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真的是,嚇壞了。我記得臺北電影節的時候,我跟邱澤都得了獎,之後我們坐在車上沒有講話,然後就說,怎麼辦,我們現在好像不能亂演了。當然是一個玩笑。但是意思是說,我們都發現,要好好地負責,要對得起那個東西。當然,這些獎項沒有要求你得要怎麼樣。可是那是一種非常本能的你對自己的要求。
就是人生不在預期當中,你突然得了一個什麼超大的(獎項)……個人瞬間上媒體,所有媒體的標題是你,這件事情也是非常驚悚的。
我已經是一個覺得我怎麼演都沒有到達標準的人。因為好像我一直在那邊唧唧歪歪,啊啊,我得獎了,我覺得我壓力好大啊。我後來覺得說,shut up,我得要好好地轉化。
我覺得好像更多的時候是女性更容易有這樣的心理。因為女性的教育,一直到我們這一代,女生一直以來被要求的不是在工作上面得到成就,大部分被期待的是家庭。很多女性工作者都要求自己付出的勞力跟成本要多過男性,因為她必須要證明,她能夠做得比可能同一個位階的男生更好,她才能夠被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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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公眾人物這件事情,還是需要學習的。《俗女》又有另外一個影響,因為它又是另外一個受眾,所以,就是真的結結實實變成了公眾人物。
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的時候是不戴口罩跟帽子的。當然現在是疫情期間,但以前可以自在地在路上走路,現在就比較不行。我是在三十幾歲突然一瞬間這樣子,我覺得我好像是一個以身試法的社會實驗。
進圈子之後更發現自己是個普通人。因為娛樂圈蠻有趣,其實是一個蠻封閉的圈子,一個同溫層。進來之後你就會發現,有一些事情不是你以前想的那樣,或者有一些東西沒有那麼簡單。我等於是用一個非常奇特的素人角度在觀察這一切。我走到現在,我真的覺得很像一個我親自踏進去的行動劇。只是這個行動劇會演到我死亡。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藝術類的行動劇,我扮演的這個角色有一天突然進入了公眾領域,變成一個公眾人物。
我經歷過了實驗組跟對照組,我曾經在35歲以前是一個素人,跟這個圈子沒有任何關係的。35歲之後突然走進了另外一個生活糢式,那段時間也會想說,哇,那從小就進入這個圈子的人真的蠻辛苦的,他不再有一個退路了,因為成為公眾人物之後,它是不可逆的。你得要接受這件事。每個人都會看著你,每個人都會對你有解讀,需要習慣。
公眾人物就是一個很奇特的身份,它就不是一般人。它被形塑了,它被想像了,它失去了一個權利是,兩個人可以正面坐下來,彼此都不認識的狀態,從零開始對話。它被投射了。
這樣的生活裡我最想保留的是可以跟朋友們出去,而不需要覺得會被觀看。我已經好久沒有去夜市了,直到現在在路邊被要簽名,還是一個很不習慣的事。那感覺好像,我明明跟大家是一樣的人,可是為什麼我需要簽那個名。你懂嗎?不是說我驕傲不簽,而是為什麼你要跟我要簽名。我也是一個工作,賺錢,跟大家一樣過生活的。可是那一刻我永遠都被提醒說,你的工作就是一個公眾人物。你得要接受或拒絕,但我會拒絕。因為那是我的私人時間,如果在工作時候我都會簽。那你就會看到那個被拒絕之後不知所措的表情,你就會有罪惡感,可是你又不知道你那個罪惡感從哪裡來,因為你覺得你跟大家一樣。
我有段時間變得越來越不喜歡出門。以前可能輕易地跟人家對話交朋友,可以互相交換資訊,現在好像也不行了,因為別人一看到你就會先幫你貼上一個標籤,啊,你就是電視裡面那個陳嘉玲,我看過你演戲,他認識你比你認識他要多,他對你會有一個已經既定的期待和詮釋。
年輕的時候當然希望自己不是普通人。你覺得,啊,我應該是不凡的啊。我一直覺得我會成為一個高階主管,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提著一個公文包,指揮著所有的部門工作。
後來我發現,我完全沒有領導能力。大學很想當班長,有權力感,虛榮嘛,但後來知道,我沒有特別想負責任。我的微博就叫謝盈萱是同學不是班長。那個想像中的不平凡,最後我發現,哦,我不是這樣子。可是那代表我沒有用嗎?也不是,我有其他的能力。
總是去觀察人是一個職業傷害嘛,但我沒有辦法停下來,如果我遇到了一個講話糢式不在我的同溫層裡面的人,我會一直不斷地觀察他講話的方式,熟悉他的音頻高低,他解讀事情的邏輯,這沒有辦法,我停不下來。
但是我覺得最奇妙的事情是,你成為演員之後,你才發現,那些平凡的細節多麼的可愛。我記得我以前好不喜歡聽到人家打麻將的聲音。但當我開始念戲劇了之後,回家看到長輩在打麻將,我就會開始一直偷偷地看,多麼好看,碰,胡了,吃鳥,吃雞啊,你雞啊,就是那些沒有意義的對話,非常的生活化。但是你會看到他們很有活力。
生活中的謝盈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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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人也許會期待聽到所謂成功的故事,或者是背後有多麼的艱辛,來找我去做演講,講如何成功,如何走到這一步,實現夢想,我會不知道要講什麼。我的歷程只是我的歷程,有很多的東西跟生命經驗有關。這些演講也許主要是激勵人心,可是我沒有非常豐富的故事去告訴別人。我在做的事情就是耕田,一步一步耕到長出稻穗來。它不是一個大家期待聽到的成功人士的故事。所以很無聊。
其實我一直想要講的事情是,為什麼一個普通人不能夠成為一個表演者?我就是那個普通人,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念頭,我也沒有從小就立定志向要當演員,我沒有了不起的故事,所以今天我要寫一本自傳的話,我寫不出太多的東西,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真的很無聊的。
劇團的生活我一直過到三十歲之前,臺灣有一個說法是逢九你就不能過生日。因為那是一個大關。這是一個迷信的說法,但是的確,它就是過了一個Decade。二十歲你邁入成年,你到了三十歲你要準備邁入熟齡,到了四十歲你要開始理解你接下來可能進入老化的階段。
所以二十九歲、三十九歲,都是我很困惑的時候。你會想,家裡人也會覺得,這不是一個穩定的工作,你沒有退休金,過年過節你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紅包,那你到底應該怎麼辦?要不要轉職?三十多歲的時候,我曾經已經找了考試的費用,準備去考研究所,因為我想要給自己一個後路,我到底要去哪兒?
那時候收入不穩定,如果你到了五十歲六十歲沒有演出的時候,那你該怎麼辦?我沒有其他的副業,我也不懂投資,賺多少錢就使用多少錢。到了三十幾歲的時候,我居然還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年底,看看我戶頭還留下多少錢,我會把錢全部花完,出去歐洲,做一個月的旅行。
我那個時候還沒有任何的意識。我有一個朋友(經濟狀況還不錯),我大不了跟他借錢,我那時候想到的後路就是這個。一直到後來身體有一些狀況之後,我才覺得不行。
我對錢很焦慮,因為小時候的關係,我們又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所以父母對於錢的焦慮,你一定感覺得到,這件事情一直撞在我的身上。只是我處理的方式不同,我如果有了錢,我應該是要去做以前沒有做過的事,就像是去旅行。
在旅途中
之前有報導叫我最窮影後,可能以娛樂圈的角度來說,收入是比較不好的,但我一直覺得我蠻可以自給自足。朋友們有時候天氣一冷,會有一些朋友訊息我說還好嗎,因為我一直一個人住。收到訊息的時候會有點啼笑皆非。可是你知道他們會擔心一個獨居女子有沒有在家裡面凍著了。但是我的朋友們也都是劇場朋友,大家的收入也都是一樣的,不可能會有金錢上的資助。
進入影像圈之後,我身邊的朋友都會請我吃飯,不讓我付錢,或者是他們有時候會祝我生日快樂,送一個實際的東西給我,我收過非常多的家電,有廚師機,有烤箱。拍《誰先愛上他的》之前,導演譽庭姐知道我的狀況,有次她默默拉我進她的辦公室,塞了一疊鈔票給我,要我先把日子過好再說。拍完之後,我領到錢,我把錢還給她了,她就說,我本意沒有要你還。我說不行,不能欠你這個情。
我現在應該有好一點了,不會戶頭裡面常常見底。我其實沒有太多高的消費,生活其實蠻簡單的,花費也就只有在吃上面,因為我很喜歡吃東西。所以我還蠻滿足於現狀的,金錢不需要到太過於誇張,只要可以過活,可以付得起你的房租,並且還有存款,不讓旁邊的人擔心。
現在我已經到了四十歲,我現在考慮的是,我到六十歲該怎麼辦。這就是一般人會有的一些困擾。所以我現在會開始覺得,好,我要認真賺錢,不能夠再像以前一樣,接戲的時候,或者是工作的時候,這麼的隨心或者不關心,現在的我其實比較實際一點,比較腳踏實地一點。
現在存下來錢給自己一個高遠的目標是我要買房子。但一定不可能是買在臺北的。臺北太可怕了,房價不是我們一輩子工作下來買得起的,這樣聽起來好負面(笑)。它可能會是一個小間小屋,我希望未來,也許就找一個地方,有一塊小小的空地,可以種種菜,就清閒地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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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這個圈子後我會被更提醒自己的女性身份。比如所有的訪問總是會詢問說,你覺得女性的價值是什麼,你有沒有想要結婚,你會不會焦慮。這些問題比較不會問男生。這其實都在提醒我是個女生。但我也知道,一定是有好奇、有需求才會被問。但我期待的是,有沒有可能有一天大家不再覺得這件事情是必要知道的,你們也就不需要再提問這些事情了。
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的女生在焦慮,她可能需要從我這裡得到答案。我為什麼總是說我不能夠騙人家,是因為我也好焦慮啊。我跟你們一樣,我也困惑著。可是我覺得我從一個不會思考的人,慢慢地開始抽絲剝繭地思考很多事。
我覺得如果我當了媽媽,可能會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媽媽。前一陣子在劇場,有一個小我7歲的朋友,我覺得他真棒,如果說好好接工作,規劃接下來的旅程……就可以完成一個很好的職業生涯。為什麼他不這麼這麼做呢?我是不是很像個媽媽?
開口跟他講這些的時候,突然一瞬間覺得,我憑什麼告訴他這些?這是他的人生。即便他覺得他現在就是要搞亂,或者他現在就是不想動了,那都是他的選擇,因為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有一天他會知道這個決定對他是好或不好,我的人生不也是這樣過的嗎?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警醒。
跨過30歲,我曾經有一度覺得好像無所謂了。但殊不知另外一個焦慮又來了。就是我超過40歲啊。就是反反覆覆的,沒有一件事情是你當下說,不會,我知道,就沒事。因為時間是往前進的。你會一直不斷遇到新的要面對的事情。我知道我接下來還會面對新的課題,而且我的下一個階段應該很明顯的會是停經,更年期。說不定不到50歲,大概47歲就開始去準備了。
女生的階段很明顯,在生理期來之前你是一個女孩,生理期來你就是少女,進入一個女人的階段。接下來你停經了,這個階段是一個不再被(投射)欲望的階段。但我們居然因為不再被(投射)欲望而感到解脫跟放鬆,到底為什麼?
我們不是應該要享受我們身為女人的美妙和愉悅嗎?我們居然急切地等待。我覺得這件事情很悲傷。我應該要享受的是現在,而不是因為不再有女性的包袱而感到放鬆。
放鬆是因為終於不再擁有身為女性該有的壓力。不止是生育,你將會走向一個可能心理跟生理都極度中性的樣子。這件事情在女演員身上也很明顯。因為你需要被fantasy,男生也需要被fantasy,可是女演員的fantasy有期限。所以大家會焦慮。其實都還蠻社會性,被放大在我們身上,大家用主流的意識套用在演員的身上。
我現在焦慮的就像你剛剛問的,嗯,到底要不要生小孩呢,要嗎?因為這是社會做的提問嘛。每天在被問的時候,你就會重新再思考一次。想完了,我要不要把它放一邊,因為我要提醒自己說,這個不是我現在需要擔心的。也許我現在要想的事情是,要怎麼好好地往下過生活。我是不是真的會想要五六十歲的時候買一個房子養老。我現在身體狀況,我要不要買基金,我要不要再買一張保單。這些都是我現在要會焦慮的事情。我的工作未來會怎麼樣。
我也很焦慮我的工作,尤其我的工作這麼不穩定。演員是一個多麼容易被遺忘的職業。它的來去是非常不可測的,風險極高。今天你被喜歡,明天不一定。這就是這個職業必須要負擔的成本。得獎之後,所謂更多的選擇跟誘惑,沒有,我的部分能夠使用的就是表演專業而已。
公眾人物可能會創造出你在照片上看到的樣子,可是我們都在過我們的生活。不要因為看到了好看的照片而焦慮,不要因為看到了這個人穿精美的華服而自我貶低。我覺得這些過度美好的東西有時候造成年輕人的焦慮,我希望讓大家能夠理解,演員就是人。不要再美化這個職業。每個演員在擔憂跟焦慮的事情很多的,你不知道未來五年之後你還有沒有飯碗。
我能夠讓大家安心的事情是,我也很焦慮哦,我陪著大家一起焦慮。我就是一個人,我在觀察這個世界,我有好的跟不好的地方,我沒有特別了不起的部分。我們的照片看起來好像每天都過得很好,但是回到了自己的生活,我們要擔憂的事情其實每個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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