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年度最佳電影?能超越《陽光普照》?

瀑布

文:艾弗砷

說到母女的戲,首先想到的是伯格曼的《秋天奏鳴曲》。片中麗芙·烏爾曼控訴道,「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可怕的結合嗎?」

鐘孟宏去年用《瀑布》嘗試描繪了這一可怕的結合。

《瀑布》(2021)

這部電影得了很多大獎,但外界評價卻非常一般,比《陽光普照》就差得太遠了。

這部電影講,賈靜雯飾演的外貿公司高管,離異三年,與女兒小靜素來不睦。疫情的突然到來,使兩人被迫居家相處,一時間關系更加緊張。一天,賈靜雯突然精神崩潰,工作和身體上的突發變故,使小靜開始扮演類似母親的角色,照顧母親,處理家庭岌岌可危的經濟狀況。兩個人由彷徨和抵觸,逐漸開始接受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上的新角色。

在家庭失去一角的支撐後,生活突然崩塌,迷茫地尋找新的平衡點,是鐘孟宏自從處女作《醫生》開始,就不斷重現的主題。《第四張畫》告訴失去父親和哥哥的小翔,就算受傷,也要努力跳出來。《陽光普照》則展示了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的一家人,狼狽靠近彼此的過程。

《陽光普照》(2019)

《瀑布》是鐘孟宏第一次告別父親角色的塑造,嘗試女性題材,但無疑也延續著鐘孟宏電影譜系裡貫穿多年的「崩塌-重建」的母題。

The Falls與影片中的圖像

《瀑布》(The Falls)不只是瀑布,也是墜落。本片有幾個層次的墜落。前幾層墜落是一步步探入深淵。一是中產階級家庭的崩潰和階層的墜落。再是疫情造成外貿公司業務收縮,母親由公司高管墜落至無業游民。三是母親由正常人墮入精神失常。

影片後半部的墜落,則是隔膜的墜落,揭開希望的曙光。藍色施工布如瀑布般墜落,陽光照進大樓,象徵疫情和人與人的隔膜終會過去。片尾洶湧下落的洩洪水,呼應之前的雨水和幻聽,應驗了母親的預言,象徵著母親的逐漸痊愈。

母親的發病與苦痛,曾如洪水一般,沖垮一切,讓習慣的安定,幾乎不見蹤影,措手不及之外,更讓小靜飄蕩、迷失了好一陣子,終於站穩腳跟,緩緩爬出穀底,擁抱新生。

影片中家庭遭遇的幾重打擊與最終的歷劫新生,與客廳懸掛的巨幅《電車狂》海報形成呼應。不過引起共振的,不是《電車狂》影片本身,而是它幕後的故事。

《電車狂》曾把其創作者黑澤明逼入毀滅的深淵,它壓垮黑澤明的絕望,和黑澤之後的涅槃重生,甚至可以作為本片的題眼。

《電車狂》(1970)

《電車狂》票房慘敗之後,黑澤明的電影制作社倒閉,丟掉工作,沒有人找他拍片。甚至傳說「黑澤明的時代結束了」。加上之前《虎虎虎》被臨陣解約,與三船敏郎分道揚鑣,創作困於瓶頸,首部彩色片《電車狂》的慘敗,對黑澤明來說是致命打擊。於是,黑澤明試圖割腕自殺,傷口有21處之多。

黑澤明在《電車狂》片場

電影內外的對照因這個意外被成倍加強。《瀑布》開頭課上,老師問凱撒被刺了多少處傷,讓人不由聯想到黑澤明遭遇《電車狂》的絕望後,割腕時刺了自己多少刀。

《電車狂》給黑澤明帶來的遭遇,與本片母親的遭遇如出一轍。而之後,黑澤明從穀底站起,迎來第二次重生,《德爾蘇·烏紮拉》斬獲奧斯卡,《影武者》和《亂》兩部傑作,則都描繪曾經備享榮華的人,老來墮入凡夫俗子行列,老無所依,影像風格與之前迥然相異,卻從絕望者的角度重新攀上電影美學的高峰。

《電車狂》海報文本的外延與本片產生的回聲,使《瀑布》中的象徵符號更加完整,也從某種程度上,預示著影片結尾的新生。

另兩幅數次出現的平面藝術作品,也在不同程度上呼應著影片的母題。

客廳牆上的巨幅照片,平整的海灘上散點似的站立著星星點點的人群,沒有焦點,找不到層次,人物漫無目的,在藍色濾鏡下,有種失序的焦灼感。

而片中數次提到的德加的畫作,身穿騎士服的騎手們出現在他們不該出現的地方,穿行在山穀,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

這兩個頻繁出現的圖像都在質問,在失序和陌生的際遇下,應當走向何方,虎落平陽,如何適應新的身份和社會地位。這個貫穿鐘孟宏創作生涯的母題,在這兩個道具上得到了複調的呼應。

離開中島的鐘導

在鐘孟宏過往的電影裡,中島長雄的攝影總是喧賓奪主。以至為了影像,在不應當駐足的地方耽擱,應當點到的卻匆匆略過,犧牲人物深度,擠壓敘事空間。

過度賣弄影像,使《失魂》只剩畫面,失去了靈魂,《第四張畫》的最後一幅畫,也只有在主人公閉上眼睛,讓影像消失時才能浮現。《一路順風》為了用影像追求陌生化的喜劇效果,放棄了邏輯。

《第四張畫》(2010)

《大佛普拉斯》的成功,在於能靠獨立於攝影之外的聲音媒介搶占影像的話語,林生祥與畫面錯位的配樂和黃信堯自成一體的畫外音,這兩個與畫面爭奪主導權的媒介,為略顯單薄的寓言式故事增加層次,把中島長雄的攝影壓縮回其恰如其分的地位。

《大佛普拉斯》(2017)

鐘孟宏知曉這一點。攝影是他的長處,也是使影片失衡的罪魁禍首。

《瀑布》這部電影,攝影變成了「鐘孟宏」,鐘導終於決心與中島分道揚鑣,擺脫他的陰影。

鐘孟宏拋下一向得心應手的手持攝影、變焦鏡頭和傾斜構圖,採用定焦鏡頭拍攝,用推軌緩慢地靠近角色,鏡頭大多與被攝者的視線處在同一高度,這樣的視角轉變與拍攝方式,是鐘孟宏以前的電影裡沒有過的。

這使《瀑布》的攝影如幽藍的海底般沉靜,鏡頭望向人物的凝視體貼而內斂,平衡構圖的背後暗潮洶湧。本片洗盡鉛華的攝影是鐘孟宏最大的進步。

如果說《陽光普照》照到的是燿眼陽光下的無處藏身的暗影,《瀑布》則是幽藍的飛瀑隔膜下暗自生長的青綠。兩部影片的獨特性格,無疑都是攝影所賦予的。

獨特的影像性格提升了影片的整體性。疫情時代之下,母女二人居住的老公寓好似戴著口罩,被制約束縛,藍色帷布不僅僅像瀑布,更是人與人之間無法跨過的隔膜。藍色帷幕造成的影像視覺,讓影片有一種被籠罩的穩固感。

同時,藍綠影調有一種疫情藍色口罩之下綠色內發的綿延的生命力。整個家庭都在巨大的藍色籠罩下,憂鬱,疏離,但是因為內部母女的關系逐漸拉近,又有了生機和活力。

鐘孟宏的認知囚籠

敘事節奏的把握一直是鐘孟宏的弱項,他長於構建固定的概念,營造靜態圖像的隱喻和圖解,卻不善於把控流動的敘事。

在無關緊要的段落,有失節制,像八點檔電視劇一樣拖遝。而在人物面臨人生抉擇的關口,卻總底氣不足,輕飄飄一帶而過,焦急地奔往暴風雨後的平靜。他善於展示的是客廳裡的海灘照片,而不能身處真實的山川大河。

年近六十,鐘孟宏仍活在自己的世界。做出了關照日常的姿態,卻沒有體察日常的眼睛。觀眾看得到一個特殊的家庭,卻看不到家庭成員的生活細節,只看導演到對家庭受難共同體的想象。他寫的對白沒有絲毫煙火氣,正式得不像日常交流。在去年的新書裡,他說,我只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導演,到處毫不避諱自己吸風飲露、逍遙物外的自我定位。

最明顯的例子,《瀑布》精神病院裡王淨隔著門含淚尋找母親,這一情緒拉滿的段落之後,他突然讓魏如萱悠悠問道,「你知道德加嗎?」其尷尬程度不亞於孔乙己在酒店裡問小二,「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麼?」顧影自憐的姿態讓人訝異。

鐘孟宏每部影片都會架設一個隱喻的架構,比如本片中頗為人稱道的藍色施工布和墜落(The Falls)的多重指涉。所有其他元素圍繞隱喻架構去布置,分時段插入其他的象徵,像本片的蛇、雨、消防員和德加的畫。人物也不過是他隱喻架構下的一種元素,這一點跟楊德昌很像,或者說,跟楊德昌的缺點很像。畢竟,他在劇情片處女作《停車》裡就致敬過楊德昌。

《停車》(2008)

無一例外,鐘孟宏的電影總露出拼接的痕跡,時有亮眼的橋段,整體卻失之冗長。工整有餘,靈性不足,究其原因,還是人物沒能活起來。一來人物不是他作品的中心,二來他的人物並不自由。

鐘孟宏本人總是擋在角色面前,被允許發聲的其實只有鐘孟宏自己。就像他自己說的,他「早期的攝影好像是為了記錄人類的悲傷,現在的攝影好像是記錄自己的自哀自憐。」

他的電影裡,人物時常將觀眾已經知曉的事實鄭重其事地重複一遍,仿佛擔心觀眾的理解能力。《失魂》首映場,鐘孟宏甚至給觀眾發觀影指南,教觀眾如何讀懂電影。看低觀眾到如此地步,難怪《瀑布》首映時,專業觀眾和影評人罵聲一片。

當然,鐘孟宏之為鐘孟宏,正因為這些人所共知的缺點。這個沒有大師的時代,有一個安心做電影的匠人,已屬難得。最近兩部影片,鐘孟宏的進步有目共睹。只是他的缺點,也許終其一生,都改不掉。

來源: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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